元气罐头

都说，老人的命太长了，会吸走子孙的福气。

 

熬了大半年，村头的李奶奶终于去世了。

 

她死那天，他儿子王叔请了歌唱队热闹了一整天，不像是哭丧，倒像是庆祝。

 

……

村里人揶揄他：“王二娃子，你亲娘死了，你还这么高兴，会遭报应的。”

 

他吐了一口痰，恶狠狠地说：“这个老不死的再不死，我就要死了。”

 

第二天一早，李奶奶照旧在门口烧水，而王叔却死在了村头柳树下面。

 

1

我们村是为数不多的落后村，保留着很多奇怪的习俗和奇怪的设定，比如，村里的老人都活不到60，除了我奶奶和村头的李奶奶。

 

她俩是打小的闺蜜，俩人年龄相仿，我和她家的小孙子王二狗子是好朋友，村里人总拿我俩开玩笑，说我是他的童养媳。

 

村里每年都会有志愿者来教书，漂亮的孙老师，帅气的李老师，胖胖的马老师，可他们都待不了多久，就会离开。村子里太苦了，我学习好，他们走的时候都会摸着我的头说：“小丫头，你好好上学考到城里，老师招待你。”

 

我不想离开村子，只想陪着奶奶。

 

奶奶把我抱在怀里，摩挲着我的头发，摇来摇去地说：“老太婆了，没人稀罕了，越老越招人烦，你呀好好学习，考出去。”

 

我知道奶奶的避讳，村里的人都说“老人活得久，子孙会短寿。”爹娘死得早，她怕会再短我的寿。

 

奶奶今年已经88岁了，身体硬朗，每天都能上坡种地，打理菜园。闲暇时候就坐在门口，喝茶，听我给她读书。她怕我天天和她在一起，我会和村头的王叔那样，身体变得越来越差。

 

夜幕降临，夕阳的余晖透过窗子折射进屋子里，盛夏的天气，屋里透着凉意，我打了个寒战，这几日村子的温度低的吓人。

 

睡之前我找出了冬天的棉被，即便如此还是缩在被里。睡至半夜，我听到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，像是有东西在爬，山上蛇多，这我是知道的。

 

我拿起桌上的台灯，顺着声音发出的地方找寻，灯泡长年被油烟熏得包裹着，昏暗的光线看不清楚眼前的东西，隐约看到院子里的雨布在动。黑夜如巨兽一般将我包裹着，我搓了搓胳膊，好冷。从旁边抄起一根木棍，蛇我是不怕的，大着胆子掀开了雨布。

 

掀开雨布的一瞬间，我被吓得往后退，手里的棍子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，在这寂静的夜晚格外渗人。一个人正以奇怪的姿势，说是人，也不是人，长了一张人脸。趴在那里，两条腿扭曲缠在一起，头翻转着，那人似是被声音吸引，往那边爬了几下。我踉跄着起来，又引起了那人的注意，她的舌头伸向我的腿，舌头上的黏液刺激腿上的皮肤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，我大喊着往里跑：“奶奶，奶奶。”

 

没有人回应，那个人速度极快，爬到我的身边，张开血盆大口，我大叫一声，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，原来是梦，身上出了一层白汗。

 

梦里的那张脸，很熟悉，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。

 

2

还没等我从这个梦里走出来，村里又发生了奇怪的事情。

 

隔了几天的晚上，有人急切地敲着我家的大门，大门是木头的，早就摇摇欲坠了，我披着大袄出来，这几天晚上越来越冷，和冬天似的。气喘吁吁的王二狗抓着我的手：“我奶奶，我奶奶她生病了，躺在地上叫也叫不醒，怎么办啊，春妮，我爹他不肯把我奶奶送医院，我该怎么办啊。”

 

我顿时慌了主意，奶奶听到后，只说了句：“个人有个人的命数。”便把二狗子赶了回去，我战战兢兢了一晚上，担心着李奶奶的状况。

 

隔天一早，我饭也没吃就随着奶奶去了二狗家里，李奶奶竟奇迹般地好了，但王叔叔却很反常，脸色苍白，大喘着粗气。

 

询问之后我才知道，昨晚王婶给昏迷不醒的李奶奶换上了寿衣，将她搬去了院子里，也是村子里的习俗，将死之人是不能睡在床上的，怕留下魂魄。就这样夫妻二人守了一宿，临近天明的时候，王叔叫着心口痛，回屋里喝了个水的工夫，李奶奶奇迹般地坐了起来，面色潮红，看着竟比之前还年轻了些。

 

王叔看到这一幕摔倒在地，叫了半天才醒来，脸色难看得很，王婶嘴里骂骂咧咧的：“该死得不死，这要让人怎么活，真是个天杀的，早知道嫁进来是这样，我宁愿一辈子不嫁也不来守着这个死玩意。”

 

骂了半天不解气，又去李奶奶那屋，长叹一口气，苦口婆心地说：“娘，你也给俺条路吧，你倒是活得挺开心，我们的日子你就不管了？你看看你儿子整天赖儿吧唧的，二狗子马上要上大学了，不赚钱怎么上学啊！”

 

李奶奶看着眼前的小孙子，摩挲着自己的右手小拇指，这是她的习惯，皱着眉开口：“那你想我咋弄。”

 

“我想你咋弄，你要是积点德，就自行了断，别给我们添麻烦。”王婶婶气急败坏地说完就走了，李奶奶没说话，眼看着远方，说不出来的深意。

 

我打小就怕王叔，他满身的疮，还有一个泛白了不像样的眼球。

 

村里人说，这是他活该，不敬畏神灵导致的。

 

3

要不是奶奶，王叔叔这条命早没了。

 

奶奶是村子里的神婆，小时候有一次她发高烧，嘴里胡说八道了许多东西，病好了之后，就有了知晓天地万事的本领，

 

谁家死人下棺，或者孩子癔症啥的，都来找他，

 

村子里有个小庙，高也就一米多，说是庙，其实是个石头小屋，没有窗子。长年锁着门，钥匙在奶奶手里，据说里面供奉的是可以让村子安宁的东西。王叔刚成亲那年喝多了酒拿着大石头将小石头屋砸了一次，第二天胳膊腿上就生了疮，眼睛也有一只看不清楚了，也就是打那时起，李奶奶的身体越发的好。

 

村里人都说，是王叔惊了里面的申领，后来王婶陪着王叔在那里跪了三天，才保住了这条命。

 

据说，奶奶也不是万能的，我爹娘的命，她就没保住。

 

重新修葺小庙的时候，父亲喝多了酒，吐在了奶奶精心从山上挑选的石头上，结果爹娘上山去背石头的时候，摔下去跌死了。

 

因为这件事，奶奶终日吃斋，说是为了赎罪，是自己无能，才保不住自己的孩子。

 

放学到家的时候，奶奶正在屋里跪着念念有词，身边站着村里的一个婶婶，我知道这是奶奶为婶婶求神呢，我调转方向去了二狗子家。

 

未进门，就听到王婶婶在那破口大骂，来来回回就那一件事，李奶奶还不死。我动了动嘴，没忍住还是劝了几句：“婶婶，我奶奶说，不孝敬老人是会遭天谴的。”后面几个字我说得很轻，生怕惹她生气，打我一顿。

 

她上下打量了我几下，大笑起来：“春妮，你爹娘倒是孝顺，可你知道他俩到底咋死的么。”我点点头，爹娘的死，村里哪个人不知道呢。

 

她眯缝着眼，往灶里扔了几块木头，悄声地说：“你爹娘是你奶奶害死的。”担心有人听到，又前去把厨房门关死。

 

我走在回家的路上，脑海里回荡着婶婶的话：“你奶奶是个吃人的怪物，不信你去看看你奶奶屋里的那个小盒子里，是不是有块骨头，那可是你爹的。”

 

3

我喘着粗气到了家，见奶奶不再，偷偷拿出了她视为珍宝的小盒子，里面赫然躺着一根骨头，我被吓坏了。

 

村里人都不敢议论奶奶，我问王婶怎么敢胡说，她眼中闪过一丝光：“我和你叔商量了，去城里干活，让俺二狗子上大学。”

 

王婶的话还回荡在我的脑海里：“那年，我刚嫁过来，晚上起夜看到李老太婆就是我婆婆鬼鬼祟祟地往外走，我以为她找了个老相好，就跟着去看。谁知道她和你奶奶跪在小庙前，用刀子划破手，把血往小庙上滴，滴了好久，俩人都没死。没几天……你叔你爹娘就出了那些事。这两个老太太身体越来越好，你奶奶通灵的本领更强了。”

 

我专心看着盒子，竟不知奶奶啥时候进来的，她一把抢过去，一脸愤怒。我问她里面是什么，她直言是我爹的一块骨头。

 

“你爹刚没的时候，我好几次想跳山摔死自己，可还有你，为了能让你爹在下面过得好点，我市时常拿着这块骨头为他供奉，让他来世过得好点。”说完就哭了起来，可我却没来由地心惊起来。

 

宋老师支教了半年，到期要离开了，她提出想带我去城里读书，我看了看在屋里忙忙碌碌的奶奶，想到王婶之前的话：“春妮，离开这里吧，好好上学，才有出路。”点点头答应了。

 

奶奶知道么极力反对，恶狠狠地威胁我不许离开，我突然想起了爹的那块骨头，真的像奶奶说的那样么？

 

直到宋老师出面求情，她才答应。

 

城里的生活快节奏但又充实，没过多久就到了年底，宋老师担心我一个人出问题，便送我回了家。

 

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，又转了半天的长途公交，步行了两个多小时才到了村里，我和宋老师被冻得浑身冰凉，他看着我进村就离开了，他的老家离这里不是很远。

 

奶奶家空无一人，问了旁边的邻居，才知道熬了半年，李奶奶终于去世了。王叔叔叫了歌唱队热闹了两天，今天要下棺，奶奶作神婆，需要亲自送李奶奶进坟。

 

我急忙跑去了王二狗的家中，门口上挂满了白布，地上全是热闹过后的食物残渣，形成了鲜明的讽刺。

 

李奶奶的尸体被放在院子里，身上落满了白雪，我看着跪在地上哭的二狗酸了双眼，学着他磕了几个头，抬头的瞬间，我看到李奶奶的肚子上下起伏着，为了证明我的猜想，我走到尸体的旁边，将手放在李奶奶的鼻下，温热的气息打在我的手指上。

 

4

没死！

 

我吓得往后一坐，发出了“噗通”的响声，引起了众人的注意。

 

“李奶奶，李奶奶，李奶奶她没死，她还有呼吸。”

 

“你胡说八道什么呢？”王叔说着挡在了尸体的面前，以防有人上前查看。

 

“我刚才试了，她就是没死，不信你让大家伙看看，她就是没死。”我边说边哭，不知道是害怕，还是疼惜李奶奶被冻了这些天。

 

王叔叔不依不饶地挡在尸体前面，拒绝任何人查看，最后开始哭丧：“我可怜的娘啊，人都死了，还要被人摸来摸去。”

 

村里的人小声探讨着，有人在笑，有人在愤愤不平。

 

“这会子知道是他娘了，死了还在那唱戏喝酒，也不怕遭报应。”

 

“哎哟，柱子他娘，你可真是不知道人家的苦，你瞅瞅李老娘子死了，王二娃子的气色都好了，要是你婆婆也活到这时候你就不这么说了。”

 

这场闹剧最终以奶奶的出现而结束，她铿锵有力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：“闹够了没，都散了吧。”半年不见奶奶，我觉得她比以前竟还年轻了些，原本布满皱纹瘦巴巴如枯木的脸，现下饱满了不少。

 

到家后奶奶板着个脸训斥了我一顿，我不服，她打小就教育我不要说谎，况且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，俩人都不再说话，屋里静得能听到针落得声音，不知道哪里又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，让我想起了半年前的那个梦。

 

“她死没死都得死，你少管闲事。”奶奶变得不像之前那么和蔼可亲了，整个人都很阴冷。

 

这时，外面传来叫喊声，村里人喊奶奶去下棺。奶奶年轻的时候就是神婆，据说也曾治好过不少奇怪的病，找到过不少失踪的人，高山人人不小心摔下去摔死是太正常了。有一次村里丢了两个年轻的女孩子，让奶奶找，奶奶上香后，叹气摇了摇头，自那再也没干过这个行当，顶多是死人的时候，去烧纸下棺。

 

我本想跟着，却被奶奶反锁在了家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