喜烛早已熄灭,不知因为夜寒还是疼痛,她的身体微微颤抖。
她是新娘,却没见过男人的脸。
掀开盖头之前,男人就扣灭了烛火。
她在那一刻也知晓了。
在她身上的这个人,并非自己的夫君。
{壹}
陆邻香摸索着披上大红的嫁衣,裹紧。
清渺的月光映进朱漆窗棂,洒在红妆半残的脸上。
她慢慢起身,望向窗外。
浓密的树桠削碎了月光,星星似的落了一地。
她呆呆地看,然后看见了那个人。
那人静静立在桐花树下看她,皎洁得如同满院月光。
陆邻香仰头望他,如同仰望神祇。
在他悲悯的目光中,忽然就落下泪来。
{贰}
陆邻香嫁入贤王府的第二天,被引着拜见王妃。
坊间传言,七皇子穆枕书的正室楚浮珍,貌美倾城,却不知出身哪家名门,平添了三分神秘。
陆邻香心中惴惴,进了栖凤斋,见榻上斜倚着一位素妆美人,便紧走两步施礼。
楚浮珍没有忙着起身,只是将团扇抵在唇边,目光从低垂的睫毛下扫过来。
“可惜了。”
她的夫君,可是备受皇上宠爱的贤王穆枕书,文韬武略傲视众皇子,当初只有英年早逝的越王穆夏炘能与之相提并论。
虽在太后的阻挠下没能立为太子,但在朝中仍有很高威望。
嫁给了他,有什么可惜?
陆邻香微微生寒,楚浮珍已走到跟前,嘴角一挑。
“陆尚书的女儿?我就知道,他找的必定是这样的女子。”
她用的并非“娶”字。
陆邻香蓦地抬头,从腰间取出一枚玉坠。
礼貌地问:“姐姐话带玄机,那么想必认识这玉的主人。”
玉坠被楚浮珍按在手掌里,微怔的眼神中,漫开一丝难以言明的苦。
半晌后,将玉还给陆邻香,默默指了指西南边的院子。
静心苑偏安王府一隅,沿途花草铺径,清溪映日。
陆邻香一路走,心想这溪水流进了皇家,竟让人觉得深不可测。
一入侯门,自己从此就逃不开了吧。
所以她揣着玉,再次见到大婚之夜,立在窗外的那个男子时。
就完全想通了一切似的笑开。
“昨晚你落了东西,在我房里。”
男子正眼瞧她。
那是怎样一双眼,萧然出尘,写尽凉薄。
“你怎么知道,昨夜与你行洞房之礼的,不是穆枕书?”
她冷冷一笑。
“邻香七岁时第一次见枕书哥哥,再无法忘记,他的音容笑貌身形体廓,我也画过无数张。所以即使在黑暗中又怎会认不出,洞房中并非他本人?”
男子对她的镇静刮目相看,赞叹又怜悯地摇摇头。
“他真是不会阅人,竟找了这样聪慧的女子。其实我本想过几日亲自去拜会,谁知你先来了。也好,我最厌烦女人哭。”
他敛了神情抱手行礼。
“你只需要知道,名义上你是穆枕书的妻子,而我,才是你真正的夫君。”
他自称袭青,自然是假名。
其它的,再不肯多说一句,只嘲弄似的勾起嘴角,送客。
日头已向西落,天涯烧成一片火海,映红陆邻香恼羞不堪的泪目。
她愤愤走出静心苑,回头望去,袭青还站在那里,出身地凝视着手里的玉坠,神情如昨晚一般悲天悯人。
陆邻香想起楚浮珍端详玉坠的眼神。
这深似海的侯门中,还有多少,是她不知道的?
{叁}
这年的桐花刚开,忽来一夜疾风骤雨,打落满地残红。
正逢皇帝寿辰,各地亲王亲贵进京城赴宴。
那些歌舞唱戏的,陆邻香听着愈发烦闷。
四下环顾,发现袭青正摇着折扇,坐在畅音阁外面的花墙上,轻笑闭目,神色如常。
偌大一个穆府,陆邻香翻遍了名册,也没有找到与“袭青”音同或音近的名字。
袭青与穆枕书暗中搞的什么把戏她不知道,但她陆邻香,绝不甘心做一颗棋子。
她瞥一眼身边的正与楚浮珍谈笑的穆枕书,临时起意,离席向花墙走去。
挨着袭青坐下,她故意恶作剧似的扭过头去,不去看穆枕书惊讶的神情,以及楚浮珍警告的目光。
这种无声而又弱小的抵抗,是她唯一能做到的,不免自嘲。
这个时侯,身边闭目养神的男子,发出一声轻哼。
“不妨做戏再彻底些?我知道西宫有一处长亭,以前被这班戏子搞得无聊,我都溜去那里。”
他喝多了酒,侧过头低声说道。倏忽张开眼,竟好像开了株海棠在眸子里。
陆邻香盯着他的眼睛,好像那玉坠的光一般。
她知道袭青是故意出现在这里的。忽然就有种感觉,他其实是不愿看到楚浮珍与夫君谈笑风生,才想避开。
悄悄随他到了那长亭内,陆邻香才发现,石桌上竟然早已摆好了一壶酒,一架琴。
“一树桐花一溪月,不知今夜属何人?”
袭青拎起酒壶灌进嘴里,那酒色猩红,是贵州名产,名曰,浮珍。
他甩开袖子抚上琴弦,串串凄凉的曲音倾泻而出,似是替他道尽悲苦。陆邻香深深望着他,不知被什么牵动了似的,舒展腰身跳起舞来。
她在琴声中忘情地旋转,头晕到琴声停了也没注意。最后一个舞步,终于精疲力竭,身子一歪倒地,却被一双坚实有力的手揽进怀中。
“你今日这样美,若是脑子里不想着那人,就更好了。”
袭青俯首看她,目光如酒,醉意阑珊。下一刻,他的呼吸已经重重压上来,将她未说出口的回应封堵在滚烫的唇间。
“你看了枕书这么多年,还不累?往我这看看吧。”
这竟是她第一次听到的情话,直落心底。可是,却不是对她说的。
看了穆枕书那么多年的,又岂止楚浮珍一个?陆邻香望着袭青近在眼前的睫毛,含混不清地应了句:“是累了。”假装自己是楚浮珍,换一时的温存也好,即便对方并不是她爱的那个人。
“迟早,属于我的我都要夺回来。”
陆邻香身子一僵。她也灌了太多酒,看不清眼前男人面上渐渐聚敛的杀气。
这一夜恍然如梦,梦醒之后,前来探望她的不是穆枕书,却是楚浮珍。
陆邻香壮起胆子与她对视,做好了接受严惩的准备。但楚浮珍只是淡淡扫了眼,神情波澜不惊:“我知道你恨他,但也知道你爱他。”
她的意思,陆邻香懂。
自己爱穆枕书,就一定不忍心令他失颜于人前。
就因为自己爱他,便可以成为这闹剧的牺牲品?
她仰天大笑三声,只怕再笃定的爱,也抵不住胁迫的摧毁吧。
次日,寿宴依旧。有亲贵特地请来云镇观的道士,为皇室作法祈福。
陆邻香拐过花庭,见一位小道士拦在袭青身前,恳求他买支签。
她一时兴起,忘记了楚浮珍的告诫。
走过去,惊动了二人,袭青连忙将刚抽的签收起,故作神秘。
“是支好签,给人看了,福运就要散了。”
莫不是求姻缘的,否则怎会如此看重。
陆邻香哂笑,身后突兀地响起一阵脚步声。外面的人口中喊着香夫人,闯到了花庭里,都猝然一惊。
见是宴席上的侍卫,正狐疑地望着自己同袭青,陆邻香忙撤开几步,装作刚巧路过,微吸一口气,强作镇定:“宴席上可是出了什么事?”
领头的侍卫犹豫了一下,才道:“太后娘娘……殁了。恐怕是酒里有毒,很烈,当场就……”
怎么可能?
陆邻香一惊。
皇宴的酒羹饭菜无不是经过严密检查过,才能端上桌的。
陆邻香的胸口像压了浓重的阴云,片刻后定下神来,转向袭青:“我们回去。”
侍卫却拦住了她。皇上下令,为查乱党,今日所有参加宴席的人,皆要收押受审。
慌乱之中,陆邻香瞥见袭青的神情,淡淡的,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幸灾乐祸,好像他早就知道,这场惊变会发生。
经太医查明,毒物并非下在酒里,而是沾在金盏杯上。
金盏杯呈给太后前做过验毒,毫无问题,只可能是在宴会上,碰到了带毒的东西。
碗筷、饭菜都已被排除嫌疑,大理寺的人突然想到,酒杯会沾的器物只有一样,那便是其他的酒杯。
同宴会陈设的统一器具不同,太子由于个性骄纵,从来都是用自家打造的琅玉酒杯。
而那天,唯一同太后敬酒碰杯过的人,也只是太子而已。
果然,太子那日使用的玉杯上,验出了鹤顶红。
满朝哗然。
太子跪地疾呼,自称遭人陷害。
他是皇太后扶植起来的,又怎会谋害她老人家?
然而皇上断定太子有罪的理由,是他无法解释为何杯上有毒,他却无事。
分明只有下毒之人,才晓得自己不去沾那酒杯。
一纸圣旨下达,太子被废,关入天牢。
冰冷的殿堂之上,回荡着太子撕心裂肺的狂笑。
“好一个慈父仁君!皇奶奶死了,你就迫不及待地除掉我,好扶植你那最疼的好儿子!哈哈哈,我碍事了这么多年,合该去死,合该去死啊!”
随着天牢落锁的那一刻,陆邻香明白,那场酝酿了很久的宫廷巨变,恐怕要借此契机爆发出来了。
{肆}
毒酒案虽然已经盖棺定论,但谁都明白,真凶尚在。
所以大理寺依然在暗中调查。
贤王一家却被悄悄释放出来。
陆邻香走出先前软禁的内宫,一阵冷风吹过,顿时打了个寒战,裹紧身上的衣服,肩上一沉,搭上了件狐皮大氅。
回头,是楚浮珍,轻声嘱咐陆邻香别受了寒。
她眉目清淡,好像完全没受到疑案的困扰。
一如陆邻香第一次见她时那样,斜倚床榻,团扇掩口,全部的心思都落在心底,不为人知。
陆邻香直直盯着她,当时这个女子玉手一指,圆了自己幼时的梦,却也引自己陷入了一场无底的凄怨与阴谋。
对她,到底是该感激还是仇恨?
楚浮珍突然停下,说忘了东西在内宫,返身回去取。
走到门口,又回头,留恋似的看了穆枕书与陆邻香一眼。
那眼神掠过陆邻香,让她心头忽然一紧。
感觉竟仿佛,这辈子只剩的最后一眼。
一旁的穆枕书嘴唇微微苍白,也是受了寒的迹象,陆邻香静静打量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子。
太子被废,谁都知道得益者只他一人,这绝对是上位的大好机会。
“王爷,你真的相信毒是太子下的?”
陆邻香观察他神色如何变化,但他只是皱了皱眉。
“皇奶奶向来疼三哥,他定不会做出忤逆之事,但父皇嫌恶他已久,这次可谓久待的东风,三哥算是逃不过了。”
压根不像暗藏鬼胎,甚至先前还主动要求大理寺彻查案件。
到底是他确实纯真,还是演技太过高深?
不管怎么说,太子终是废了。
“估计很快,邻香就要恭喜王爷了。”
穆枕书当然也清楚,当年以他和越王穆夏炘威望最甚,如今穆夏炘早逝,立他为储乃是众望所归。
太子下狱当日,便有朝臣纷纷上书拥立他。
可他面上仍是波澜不惊,突然轻笑一声。
“邻香,你不必再试探我了。有动机下毒的人,其实还有一个。”
陆邻香顿住了身形,渐渐呼吸紧促。
“如果真是他做的,那只可能是为了让我背上幕后真凶的骂名。”
一经提点,那句带着酒气的话忽而在陆邻香的脑海深处回响起来——
“迟早,属于我的我都要夺回来。”
她浑身一震。
只见满眼的秋枫之中,曾说这话的男子,正徐步向她走来。
袭青停步后,看了看满脸愕然的陆邻香,又偏头冷冷扫一眼穆枕书,哼笑一声:“如果我想害你,越王,就不会是个死人的名头了。”
庭院里树影扶疏,哗哗作响。
陆邻香知道,那深似海的侯门秘密,终究是要浮出水面了。
贤王穆枕书与越王穆夏炘皆为陈皇后所出,自小感情笃厚,文治武功亦傲视众皇子,皇上早有暗示将皇位传予其中一人。
然而,竟是三皇子在太后的拥立下被册为储君,震惊朝野。
但二人的党羽仍未放弃,期冀假以时日,甚至太后死时,皇上便可摆脱掣肘,重立太子,以令众望所归。
同时,立储之事也让两兄弟的关系微妙起来。
次年,穆枕书迎娶楚浮珍,再一年后,穆夏炘染风寒身亡。
这两件事之间,果然存有蹊跷。
西亭饮酒那日,陆邻香就已经怀疑,一个常年幽居贤王府的人,怎么会对皇宫内的亭台楼榭那般熟悉?
“浮珍过门的那天,我见到她,便思念无量。日后终于按捺不住,将情意告知。而她,竟也说倾慕于我。不想……”
“你住口。”穆枕书气恼异常,刹那之间,陆邻香顿时明白了来龙去脉。
不想,一日关系撞破,被捉奸在床。
还有更多的细节。
诸如那玉坠本是楚浮珍送给穆枕书的。
穆枕书丢到穆夏炘的脸上,却没有下杀手,只将他幽闭在静心苑。
对外谎称病逝,亦请术士改换了他的容貌。
从此穆夏炘的身份只是贤王府的佣人。
后来婚龄到,他竟演了那样一出戏,以自己的名义纳妾,实则为他娶亲。
惨淡的日光落在陆邻香通透的眸子里。
她顿感荒谬之极,满腹火气地瞪向这两人:“真是情深意重的好兄弟!”
袭青,不,穆夏炘突然变了神色。
偏过头冷哼一声。
“好兄弟?借通奸之名除掉我这个皇位竞争者,他怕是高兴还来不及。娶亲,无非是让我感恩戴德,不想报复。”
他又望着穆枕书,一字一句道,“可你是否知道,你选的尚书千金,却钟情于你?”
穆枕书双眼充血,怒声驳斥道:“我从来,没有想过除掉你!是,我的确想做皇帝,但那……”
突然有握着刀的一群士兵围过来,气氛霎时僵硬。
“贤王殿下,请跟我们走一趟。”
“何事?”穆枕书想起什么,语气变得严厉,“为什么唯独放我们出来,王妃呢?”
士兵斜了斜刀柄:“她已被收监了。”
作者/风寄燕然
点击下方【赠礼】,“糖果”以上即可解锁“隐藏”大结局~
还请喜欢的小可爱们多多支持呀!
之后会奉上更多大家喜欢的作品!